第二十章 山城
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。
雪虽然没下,但严霜却已笼罩于天地之间。
八月初五,清晨空气有些寒冷,仿佛呼吸间都带着点肃杀的意味。
八月了,东木根下的称子已经接近成熟,不再怕严霜了,但却怕风。
北风带来了远方的消息……
驼铃悠悠,蹄声阵阵,北方的天际边驶来了一支庞大的队伍。
被邵勋放出去锻炼的亲军凯旋而归,押解着俘虏回到了东木根山。
邵勋看着车队中神情哀戚的俘虏,没有丝毫情绪,转身看向王雀儿,道:“单于府移治东木根山,你觉得如何?”
王雀儿沉吟许久。
“怎么?觉得不安全?”邵勋问道。
“陛下威震大漠,数十年内草原定然顺服无比,单于府治东木根山可也。”王雀儿终于说道:“然数十、上百年之后,诸部定然骚动叛乱,单于府待不住,多半还是要回撤平城。”
邵勋听完笑道:“雀儿你怎么比我还看不开?”
王雀儿不解。
“草原能顺服数十年,朕已然满意。若能安定百年,朕都不知该怎么说,大梁已然大赚。”邵勋说道:“自古未有万世不易之法,若后世子孙躺在朕给他们打下的基业上醉生梦死,那活该亡国。”王雀儿听得面色微变。
这种话臣子是万万不能说的,甚至有些皇帝也绝口不说这种话,因为觉得不吉利,但今上比较洒脱、看得开,他从不讳言这些事情。
“草原亦有兴衰。”邵勋说道:“以朕观之,草原本应兴起一朝,然为朕扼杀于襁褓之中。此有利有弊,子孙万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中原王朝有兴衰,草原也有王朝,亦有兴衰。
有些事情,时也,命也。
人力有时穷,你没法算尽所有事情,只能就着当前,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王雀儿听到草原王朝兴衰之事,有些新鲜,也有些怀疑。
中原已经有秦、前汉、后汉、魏、晋五朝,并迈入第六朝梁,草原却只有匈奴、鲜卑两朝,后一个还是短命王朝,檀石槐身死国灭。
真的还会有一统草原的王朝兴起吗?如果他们有文字、有更加严密的官制,那这个王朝
会比匈奴、鲜卑还要难对付?
他无法想象。
邵勋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在平城八年了,将诸般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。若换个人,兴许早两年代国就乱了,也等不到朕率师北上,抵定大局。过阵子你去成都吧,帮着庾元规把控局面,宁益二州军事你一力领之。”
从苦寒之地的平城换到“温柔乡”成都,对王雀儿而言是一种奖励。
他现在贵有了,富这方面还差一点。去了成都后,都不需要贪污纳贿,合法手段就能搞到不少钱,足以奠定家族富贵基业。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,王雀儿直接领命应下。
“走,去看看俘获了什么。”邵勋让人牵来了马。
王雀儿看了一眼山下,突然有些怀念。
八年的时光啊。
八年之间,他和鲜卑人斗智斗勇,从一开始的势单力孤,到后来渐渐强势。究其原因,在于红城、武周、高柳三镇二万兵慢慢形成了战斗力,外加对凉城国军、侍卫亲军的影响力日渐加深,五原国军也开始筹建……
俗话说将为兵之胆,其实兵亦是将之胆。
现在这一切要交给其他人了,而他将去蜀
中过“好日子”——奉旨过好日子。
这一生的功业,或许将止步于此,没机会了。
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、从二品使持节都督、食邑二千二百二十户平阳郡公,还想怎样…
******
童千斤等人抵达东木根山下,远远看着天子华盖,情不自禁欢呼起来。
抢到的东西,就等着天子松口给他们分发了。
几乎与他们前后脚,横冲营骑都尉仆固忠臣率部返回,押解了两千余人丁。这是点名不至,为大军击破的素和部的人。该部当然不止这么点人,只不过被杀戮一部分,逃散一部分,剩下的就这么点了。
“陛下。”抢在童千斤之前,仆固忠臣大礼参拜。
“几日来,抢了多少人丁、牛羊朕都记不清了。”邵勋将仆固忠臣搀扶而起,笑道。
苏忠顺一溜小跑过来,充当翻译。
此言一出,众人大笑。
经过数番冲杀,他们的心气也起来了,有那么点兵的样子了,而不再是奴仆。
“拔拔部的草场如何?”邵勋问道。
仆固忠臣听了,一时词穷,竟不知怎么形容,最后只能憋出一个词:“很好。”
邵勋又笑,然后指着东木根山周围,道:“这里的牧场都不错,有些地方还能种地,想不想要?”
仆固忠臣听完后,瞪大了眼睛。
邵勋故作不悦,捶了一下他的胸膛,道:“朕说要你家世为草原贵人,难道还有假?不光是你,横冲营的将士都有富贵。”
说罢,他拍了拍手,黄门侍郎阴元立刻上前,递过了一张地图。
蜜香纸带着股淡淡的清香,上面画着东木根山一带的山川河流,十分清晰。
邵勋指着其中一处,道:“此为长川,乃拓跋氏西迁时,没鹿回部大人窦宾划给拓跋力微的牧场。”“此为宁川,乃拓跋氏西迁时,最先落脚的地方。”
“此为沮洳,乃汉沮洳县故城。”
“此三处,你可得其一,选哪个?”
“川”是汉字,但在这里其实是鲜卑语音译,只不过借用了汉字罢了。
在鲜卑语中,“川”是荒滩草原的意思,并非汉语中的河流。
宁川大致在坝上草原与乌兰察布交界处,位于东木根山东南。
长川在今兴和县西北部,位于东木根山西南。
沮洳同样在兴和县西北部,但位于长川东南。
这三处里面只有长川是拔拔部的牧地之一。
“陛下,我一一”仆固忠臣头有些晕。
他只是一个看大门的,骤得富贵,哪里懂这些东西?因此直接卡壳了,不知道怎么说。
邵勋见他那样子,哈哈大笑,道:“那就长川吧。朕许你筑城一座,世为你家领地。”
仆固忠臣愣在了那里。
邵勋也不管他,直接来到横冲营将士面前,随便指着一人,道:“汝何名?”“赀虏。”此人身上披着一领筩袖铠,隐有血迹,看到邵勋时有些气短,小声答道。
“陛下,‘赀虏’是奴婢的意思。”苏忠顺在一旁解释道。
“这不是正经名字吧?”邵勋问道。
“卑贱的人儿,哪有正经名字。”苏忠顺笑道:“也就长着一个傻大个,部落贵人看着顺眼,于是令其习练武艺,便如中原士人编练僮仆成军一样。”
“身份是奴婢,贵人称其为奴婢,久而久之,奴婢竟然成了名字。”邵勋摇头失笑,旋又看向赀虏,问道:“你可有家人?”
财产他没问,应该是没有的,因为他不是自由牧人,顶多吃喝好点罢了。
赀虏对着苏忠顺说了一通。
“陛下,破六韩氏的贵人见他长得孔武有力,于是让女奴与其交合,生过几个孩子,也不知这算不算家人。”苏忠顺说道。
邵勋一时无语。
这可真是赤裸裸的奴隶制……
“问问他还愿不愿找回家人,若愿,朕令破六韩氏将人送过来。”邵勋说道。
苏忠顺遂问,赀虏摇了摇头,突然就走到一辆马车边,指着上面一约莫二十来岁的妇人,又说了一通。
苏忠顺一边听,一边问,半晌之后神情有些呆滞。
邵勋抱起双臂,感觉有瓜。“陛下。”苏忠顺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这位妇人姓破六韩,后来嫁到了素和部。赀虏少时曾……曾为此妇奴婢。”
说完这句话,见邵勋面色不变,苏忠顺胆气稍壮,又道:“击破素和氏后,赀虏直奔破六韩氏帐篷,将其掳走,班师路上有横冲营军士
欲轻薄此女,差点被赀虏砍伤。他不要别的,所有战利品都不要,就要此妇。”
话说完后,场中寂静无比。
童千斤独眼眨啊眨,看着苏忠顺,暗道你小子胆挺肥啊。
苏忠顺满嘴苦涩,有些后悔。
邵勋突然笑了起来,叹道:“何至于此!何至于此!”
“也罢!朕有所感,便遂你意又如何!”他一指那妇人,道:“朕做主,她是你的了。”
说完,又沉吟了下,道:“好人做到底。朕私囊再给你锦被两条、彩绫十段、绢五十匹,朕的勇士,娶新妇了岂能没有排场?”
苏忠顺翻译完后,赀虏大踏步朝邵勋走过来。
军士们神情大震,纷纷掣刀。
邵勋摆了摆手,示意不要惊慌。
赀虏在他身前数步停下,连连磕头,然后回到马车边,将妇人抱了下来。
妇人挣扎不已,赀虏却越抱越紧,怎么都不肯松开。众人哄堂大笑,同时羡慕不已。
邵勋摆了摆手,道:“你等征讨不从,屡战屡胜,一兵计得奴婢数口、杂畜数十,足可安
家。朕欲于东木根山周围筑城数座,尔等便择其一居住,每家都有草场。若有可供耕作之农田,亦分。此非一朝一夕之事,尔等可将奴婢暂集于东木根山,待城邑初完、草场划分完毕之后,再行返乡。”
苏忠顺听了有些惊讶。
这怎么有点像是府兵?只不过中原府兵是种地,这里的府兵是放牧。
朝廷能控制这种府兵么?盖因放牧所需要的土地比种田多多了,注定这些人会住得比较分散。
苏忠顺有些不确定。但天子对这些人的恩义太大了,这一代人应该是可以控制的,下一代人就难说了。
王雀儿却没苏忠顺这么多想法。
他已经理解邵师了,能控制多久是多久。下一代皇帝如果手腕不差,真不至于让人家造反。
他们有城池居住,有奴婢放牧,甚至可能还有少量农田耕作。只要受灾时朝廷赈济,打仗时有赏赐,谁吃饱了撑的造反啊?
至于朝廷财政困难,给不起这些钱,甚至更严重点,撤销这些边塞城邑,完全龟缩到平城乃至雁门关,那是后代天子的事情,今上也管不了。
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,你还能要求
什么?不肖子孙什么时候都有。
“平城刚送来美酒,今晚杀牛宰羊,大酺全军。”邵勋大手一挥,道:“尔等给朕找些乐子。谁舞跳得好,赏!谁酒量大,赏!谁歌唱得好,赏!”
命令传达下去后,欢呼声四起。
黄门侍郎阴元悄然离开,回到城中,片刻之后,一封信发往平城。
秘书监卢谌接到信后,立刻拟写旨意,请洛阳派遣工匠至东木根山规划城址。
当然,仅仅是规划而已,今年是没这钱粮修建了。
天子坐镇东木根山,诸部杀得如此痛快,拓跋鲜卑从整体上而言元气大伤,更别说今年还遭灾了,诸部还在陆续领取赈济粮。
这事最快也得明年了,兴许后年,但不管怎样,以东木根山城为核心的军事体系已在着手建立。
如射雕营、横冲营之类的新抚军士,便如种子一般,早晚会扩散到其他地方。
https://123vvxw.cc/html/34201/34201491/822629873.html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123vvxw.cc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m.123vvxw.cc